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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聽到DNA這個詞,是二十幾年前坐在往台北的國光號上,那時我還在政大唸書,從家裡返校途中,隔鄰坐著一位中年男子,閒聊片刻,得知原來是嘉義高中的學長,學長說他是刑事局的警察,專門做DNA檢驗。

「我已經不相信人性了!」學長皺著眉說道,「你看電視上經常出現的那些明星貴婦官夫人們,很多都自己偷偷跑來驗小孩的DNA,誇張的程度超乎想像!」

雖然當時還是學生,但這個邏輯我懂,那些明星貴婦官夫人們,都得透過科學儀器的檢驗,才能確定孩子的父親是誰。

畢業後我當了十幾年社會記者,越來越能體會為什麼當時學長的眉頭會皺那麼深。財富越多,地位越高,官階越大,人就越容易驕傲,驕傲是人際互信的殺手,而信任在夫妻關係裡非常重要,也非常脆弱,拂柳微風輕易都可以吹皺一池春水。有一位曾經很偉大的政治人物說過一句永遠都很偉大的話:

「忍受苦難容易,抗拒誘惑困難!」

所以DNA就越來越重要。

當了里長以後,卻被DNA嚇到。

小茹是十六歲的中輟生,在她的身分證上,我第一次看到父親欄沒有字,而是畫一條橫線,翻成中文那叫「父不詳」。這是法律上的用語,生物學上,只有父不祥,沒有父不詳,透過科學檢驗,總可以確認生父是誰。

讀幼稚園時,小茹經常被譏笑,哭著回家問,

「為什麼同學都有爸爸,只有我沒有?」

媽媽拿起酒杯,一口清清的液體輕易過境喉嚨滑入灼熱的胃裡,說道,

「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!」

旁邊三、兩個爛酒鬼附和道,

「對,快去寫功課,小孩子不要問這麼多!」

屋裡酒味、煙味、霉味、男人味、女人味全混在一起,小茹很想掙脫這一切。她從抽屜裡拿出戶口名簿,用注音寫下:「ㄈㄨ‵ ㄑㄧㄣ:ㄗㄥ ○ ○」,隔天拿到幼稚園向同學說道,

「誰說我沒有爸爸?」

得到的還是一陣嘲笑。

母親知道後,把她毒打一頓,小茹慘叫的聲音驚動鄰居,紛紛上前勸阻,只見殘破幽暗的屋子裡,母女抱頭痛哭,小茹的媽媽噙著淚水說道,

「人家有家庭,我們不要打擾人家!」

從此小茹知道,翻過玉山容易,但要擁有一個爸爸,困難。

原生家庭、寄養家庭來來去去,小茹好像活在旋轉門裡,轉來轉去,就是轉不出去。直到就讀國二的某一日,母親酒後在公園裡自殘,小茹被找了過去,她的幾個國中同學也在,折騰了一個下午,回到家裡,小茹憤怒了,

「你演這一齣,你知道我在同學面前多沒面子嗎?」

奪門而出,就算羽翼未豐,她仍決定往未知的世界飛去。

一年後,母親肝硬化過世,小茹回來奔喪,阿姨扶著靈柩,告訴小茹的媽媽,

「你要保佑女兒千萬別跟你一樣!」

小茹在中途學校捱到國中畢業,四處借住朋友家裡,打工賺取微薄的工資,窮。幾天前我請她來里辦公處領網友捐的壓歲錢1600元,閒聊片刻,她說有打電話給爸爸。

「你知道他是誰?」

「知道,姓曾,在嘉義縣當警察!」

「那是你媽媽說的,不一定是真的。」

小茹堅定地說,

「就是他!」

「那他怎麼說?」

「他叫我以後別再打給他!」

小茹身分證上的父親欄,始終是一條橫線,但她從沒放棄從這條橫線上找出線索,問她準備怎麼用這筆壓歲錢?

「我要請他吃飯!」

很好,至少溝通一下是好的。

「我要在他喝過水的杯子上採DNA!」

說得一派鎮定,里長卻如被雷擊中,耳朵轟轟作響,這是一個十六歲女生該有的城府嗎?

小茹說這件事她已經計畫半年,但始終沒機會引誘那個警察出來。

「為什麼要採他的DNA?」

里長早已猜到答案,還是忍不住問,希望有萬分之一的機會聽到不是我猜的答案。

「我要確認親子關係,然後向他要錢,他不能這麼不負責任!」

答案落在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區域裡,里長索性繼續問下去,

「你要多少錢?」

小茹猶豫了一下,說道,

「一百萬吧!」

法律上的金額數字,小茹可能不是很有概念,但她更需要的,恐怕是那一份蓋著官方大印的DNA檢驗報告,因為它的意義絕對遠勝過小時候她用鉛筆在戶口名簿上寫的:「ㄈㄨ‵ ㄑㄧㄣ:ㄗㄥ ○ ○」。

那是人生的前輪定位。


以下文章來自: http://tw.news.yahoo.com/blogs/society-watch/dna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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